親眼看到母親被殺

這十年來,每當我熟睡之後,總會有個噩夢席捲腦海。即使我在睡眠裡,但我感覺得到恐懼,我感受得到自己脈搏正在加快,等到那把刀插進某個人的肚子裡,那人的血液噴在我的臉上時,我便會在黑夜裡驚慌大叫,然後立刻驚恐地睜開雙眼。

睡在我身旁的朋友總會被我這個舉動驚醒,例如我的室友,幾乎天天聽到我晚上熟睡時的叫吼聲;例如我朋友,偶而來玩,便會被我的舉動給嚇醒,然後看著還陷入恐懼地我,假裝鎮定地問我說:「你還好嗎?」但是我知道,我的朋友,可能比我還感到害怕。

這是一個秘密,我很少和身邊的朋友說,在年少的時候,在我高一的時候,我罹患了一種精神疾病,那叫做「創傷後壓力症候群」,我已經和這個疾病纏鬥了十年了,沒有好轉的跡象,反而隨著年齡的增長,而有逐漸惡化的現象。

「醫生,這個病會好嗎?」進去診療室的時候,我問著醫生。

「不一定,有些人會好;有些人……,只會更嚴重。」

他看著螢幕,敲著鍵盤,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,但是從他的語氣裡,我知道,我是那個越來越嚴重的病患,即使每天定時吃藥,我的每一個晚上,都得再做那場令我膽戰心驚的嗜血惡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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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我才16歲,是個很樂觀的少年,而且正情竇初開,沈浸在一場初戀裡。那個時候,我以為,自己是個很幸運的男孩,能夠脫離瀰漫泥巴味的荒野農村,來到這個車水馬龍的喧囂台北,然後與一個溫柔的對象墜入情海。

某一個晚上,我正和初戀情人在客廳裡說著電話,聽著他那一句又一句情意綿綿的話語,仿若一顆顆石子丟進我的心海裡,在我內心裡激起了一陣陣的愛情漣漪,然後隨著體內的血液流竄到身體各處。很快地,我又沉醉在他的情話裡了。

正當我心花怒放之際,我母親的房間裡,突然傳來了一陣又一陣的小孩哭鬧聲。那是我同母異父的弟弟與妹妹的哭聲,他們那時一個四歲、一個五歲。

起初,我不以為意,因為我弟弟和妹妹還正在讀幼稚園,常常惹事被母親打,加上房裡傳來了玻璃碎掉的聲音,我以為是他們打翻玻璃材質的物品,所以被母親打了。

「怎麼有小孩哭的聲音?」初戀問著。

「應該是我弟弟或妹妹又做錯什麼事,被我媽打了吧。」

這種事情實在很常發生,我早就習慣他們成天哭鬧了,也不覺得哪裡奇怪,便繼續和初戀說著電話。

可我弟弟和妹妹的哭聲持續了好久,而且叫吼的聲量越來越大,稚嫩的聲音裡彷彿帶了點恐懼。過了不久,我母親也在房裡大喊起來了。

當下,也突然覺得有些奇怪了,便把電話擱下,跑進去母親的房裡一探究竟。

正當我打開門,要走進去房裡時,一個男人正好也要走出房門。霎時,我與他四目交接。他的眼球裡布滿血絲,我當時分辨不了,那是一堆哭紅了的眼球,還是一雙氣憤的眼睛,只能從他的身體感受到一股絕望的氣息。

那位男人——那位大叔——那是我母親的男朋友,當時已經四十幾歲了。在我還在嘉義讀國中的時候,我母親便認識了這位職業為「馬夫」的大叔。當時,這位大叔,在我大姨丈開的「茶店」上班,而我母親則是這間「茶店」的會計。他們交往沒多久,大叔他一直住在我母親的家裡,直到我國中畢業了,北上讀書了,在高中的前段時間裡,我也和他同居在一個屋簷下。

那位叔叔雖然長得斯文,但卻也成天喝酒、抽煙、吃檳榔,他的嘴巴總是嚼著檳榔殘渣,嘴唇紅得像流著鮮血似的。每天早上起床時,我一打開房門,便總看他一個人在客廳酗酒。

但我看見他紅著的雙眼,我尷尬地向那位大叔點了點頭,因為我媽與那位大叔時常這麼吵著,我聽了早就習慣了。而且我母親脾氣非常不好,很暴躁,又很高傲,時常對那位深愛她的大叔又打又罵,所以有的時候,我可以理解他身為一個男人,因為愛情,而屈就於女人的石榴裙下的痛苦,肯定又愛又恨。

接著,我走進了母親的房裡,瞧見了弟弟和妹妹在床畔不停地哭著,那稚嫩的雙頰滿滿都是眼淚,淚珠沿著肌膚的紋理,一顆一顆地滑落到下巴,然後墜到地板上。一旁放在桌上的玻璃杯也都碎在地板上了,還沾了些鮮紅的血跡,一點一點鮮紅的血漬,在鹵光燈的照映下,卻閃閃發亮,既亮麗,又鮮豔。

「你現在打電話給你大阿姨,叫她來處理。」我的母親對著我說。

當時,我杵在雙人床前,看著雜亂的地板、聽著悲泣的哭聲,發愣了好一陣子。

「我叫你現在打電話給你大阿姨!你是聽不懂人話嗎?」我母親在房裡大吼著,在我眼裡,她就像是一個已經歇斯底里的女人了。可我還是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。

當下的我,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,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,我依然站在一旁看著母親歇斯底里的模樣,猶豫著到底要不要打這通電話。一來,他們這樣吵早已是常態了;二來,也已快深夜了;三來,我不覺得這有嚴重到需要驚擾到親戚,所以我還是站在原地不動。但弟弟與妹妹的哭聲,仍然響徹在我的耳畔;我母親那些歇斯底里的叫聲,轟炸了我的腦袋。

「我!叫!你!打!電!話!給!你!大!阿!姨!」

我一臉呆愣地走到梳妝台前,拿起暗紅色的話筒,依然猶豫著是否要打這通電話,所以我只是緩緩按著話筒上的黑色數字,而且動作非常緩慢,希望在我還沒打通這通電話前,事情就已經落幕了。

這時,我聽見了房門打開的聲響。那道房門軸承已經變乾了,很久沒有上油了,打開的時候總會聽見一股響亮的奇怪聲響。果不其然,是那位大叔,他就緩緩地走進房裡。

我印象非常深刻。當時,他就穿著黑色外套。

我拿著話筒,心想著,他剛剛走出了房門,為何現在還要穿上黑色外套?

他就默默不語地站在床前,瞪大雙眼看著在眼前發瘋的女人。這時,我知道了,他那眼球裡的血絲,不是流淚導致的,而是憎恨,而且他握緊著拳頭,我可以感受到他內心憤怒的情緒還沒舒緩。

「這輩子從來沒人這樣子打我!」我媽從梳妝台上拿起一把髮梳,衝到他面前奮力地打著他額頭。「連我爸都沒賞過我一巴掌!」

那位叔叔並沒有回擊,只是舉起手護著自己的頭。

「你給我現在立刻打電話!」我媽再次憤怒地向我怒吼。

這時,我才開始按著電話上的按鈕,但我實在不想打這通電話,所以我動作很慢,大概每隔五秒才按了一個按鍵,就邊看著他們兩個動靜,邊敲著話筒上的按鍵。我母親憤怒地打著叔叔,是啊,我母親就是如此潑辣的女人,他是我外公最小的女兒,自小就慣著她,才生得她這副任性的模樣。

約莫過了一分鐘,電話通了,一陣嘟嘟聲在耳邊作響。

「喂?」大阿姨的聲音從話筒傳了出來。

「阿姨嗎?那個,媽媽跟……叔叔在吵架,媽媽說……要你……過來一趟。」我邊看著他們爭吵,邊結巴地和大阿姨說著電話。

「什麼?你再說一次?」阿姨在話筒的另一旁問著,可能我這太吵雜,成人的爭吵聲,還混著小孩的哭泣聲,以致阿姨在另一頭聽不到我的聲音。

就當我要重新答覆阿姨的時候,霎那間,「碰!」的撞擊聲貫通了我的耳道。

我馬上抬起頭看向母親,眼見大叔把我母親大力地推向到房角牆壁,不斷地往掉了些白漆的牆壁上撞擊,那潔白的牆上都印上了鮮紅的血跡。

大叔的一隻手壓著母親的頭,然後另一隻手伸進了黑色大衣裡。

這時我才意識到,為何他會穿著黑色大衣了。

「不可以!」我緊握著話筒,朝向著大叔大吼。

這時,大叔從黑色大衣裡,拿出了一把尖銳的菜刀。

「如果你要跟我分手,那我也不想活了!」

他朝向我母親大喊,接著便拿起菜刀往我母親的身體砍著,一刀接著一刀,再接著一刀。

母親奮力地抵抗,努力掙脫大叔的壓迫,驚慌地用手肘護著身體,手上頓時出現了好幾刀不知道深度多少的刀痕。

鮮血如水柱般地噴出,濺灑在房裡的四處。弟弟與妹妹看到鮮血,便哭鬧得更加激動了。我當場愣在電話旁,才剛上高中的我,頓然不知所措,就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這個大叔拿著刀砍著我媽。

我母親被叔叔大力地推向床上,往常那斯文的大叔突然變成一個殺人魔,正嗜血地砍著我媽的身體,一刀接著一刀。母親奮力抵抗,邊一手保護自己的身體,邊用另外一隻手和大叔爭搶著那把菜刀。

這時,我弟弟哭著起身,他爬上床上,邊哭著邊打著大叔的後背,想用微薄的力量,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。可是他仍然只是個孩子,大叔隨便轉頭一甩,就將弟弟推向牆壁上,「碰」的一聲,連窗戶都震動了一下。

母親趁大叔轉頭回擊弟弟的時候,繼續搶著那把菜刀。結果,大叔失了個手,那把充滿鮮血的菜刀便飛到了我眼前。我看著那把菜刀大概三秒,我意識我應該要把菜刀撿回來,可就當我要伸出手撿回菜刀之際,那把菜刀又被叔叔搶走了。

「你們現在那裡是怎樣?」大阿姨慌張的聲音從話筒傳來。

我驚醒了過來,對……要阻止……,不能這樣……,我應該想辦法阻止……。

「叔叔正拿著菜刀殺媽媽!!!」我驚慌地和大阿姨說著。

說完,我便從桌上拿起母親的手機,跑回自己的房裡將房門反鎖,靠著窗戶撥著110與119。

快速報警之後,我正要衝回母親的房間。這時母親已經爬出房門了。對,她是爬出來的,滿身都是鮮血,沿路還流著血跡。她手護著正在出血的心口,拖著痛楚的身軀爬向大門。

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,求生……,對,我們要趕快離開這了,不然我們都會死在這裡。

我快速地打開大門,攙扶起母親的身體,弟弟和妹妹先奔出門口,等我們都走出家門後,我大力地將兩道門都關上,心想可以延遲幾秒他開門的時間,好讓我們都能順利離開這棟公寓。

弟弟與妹妹哭著跑向外面,我扶著母親的身軀慢慢走到樓梯口。我的身體都沾滿了她的鮮血,那股腥臭味隨著空氣流動撲向我的鼻尖,逐漸染紅了昏黑的樓梯口。

才三個樓層的樓梯,走起來卻像三千層台階,我還以為我永遠走不到大門的出口,害怕著他會繼續拿著刀追殺過來。

「對……不起……,」到一樓大廳時,母親虛弱地說著,然後昏了過去。

她在一樓樓梯口昏了過去,弟弟與妹妹正在旁邊哭著,頓時我也跟著哭了起來,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,只能等著警察和救護車的到來。

鄰居紛紛地出來看向我們,有的拉起鐵門,有的打開窗子,有的則從陽台往下看著,彷彿在正在家門口觀看著一場怵目驚心的八點檔。

「不好意思,仁義街211巷需要一台救護車,有人被殺了。」

幾位善心的路人上前過來幫忙,並拿起手機催著救護車快點到來。

母親正躺在血泊之中,她的身體還在出血,她已經失血過多而休克了。我的手沾滿了鮮血,那血如水柱般的鮮血,不斷從她各處撕裂的傷口中噴湧而出,沿著我手掌上的紋理,染進我手上密密麻麻的紋路裡,成了這輩子最悲痛的印記。

那時接近半夜十二點,救護車倉促地趕來了,那響亮的蜂鳴器吵醒了沈睡的街弄,那轉著轉著的紅燈照亮了整個暗巷。巷頭巷尾開始擠入人群,他們都朝著我們這圍了過來,有的摀起嘴巴,感到不可思議地盯著;有的則彷彿湊熱鬧般地上前探望,但更多的是正交頭接耳、議論紛紛的陌人們。

醫護人員快速地將母親的身體抬上救護車,接著也將我弟弟妹妹抱上車上,我也跟著上車。他們慌亂而有序地為我媽量著血壓、心跳,接著救護車聲尖銳的蜂鳴器又響亮地響了起來,直往三重河堤的方向駛去。

那是我第一次坐上救護車,我盯著母親蒼白的臉孔,以及她那胸口上止不住而繼續噴湧的鮮血,眼眶迴旋著一股股熱淚。本該是個燦爛的青春,卻被血染成了鮮紅的惡夢。

那時我才16歲,是第一次,離死亡這麼近。

那是我第一次聞到血的味道,是一股屍體腐爛些時日的腐臭味,那股味道瀰漫在我的鼻尖口好久,直到現在,我都無法恢復到。能夠呼吸到新鮮空氣的能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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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十年來,每當我熟睡之後,總會有個噩夢席捲在我的腦海裡。

黑夜降臨,墜入夢鄉,我就會遇上了一位陌生人,這位陌生人的結局都是固定的,不管他怎麼逃脫,最終一定會被無辜殘忍地殺害。

我可以感覺到夢境裡那位陌生人的情緒。

他為求生而奔跑時,我可以感受得到他的慌亂,聽得見他紊亂的心跳;他為脫逃而躲藏時,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恐懼,聽得見他故意壓低的屏息;當他被兇手抓到的瞬間,我可以感受到他的絕望,聽得見他的求饒聲;當他被菜刀刺殺的時候,我可以感受到他的痛楚,聽得到他的慘叫聲。

接著,鮮血便會灑滿我整個夢境,我便會在夜裡恐懼大叫,然後立刻驚恐地睜開雙眼。甚至有好幾次,我還是哭著醒來的。

「你這是創傷後症候群。」醫生冷靜地說著,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,感覺他對像我這樣的病患已經麻木了。

「我會好嗎?」

我求診了好久,也吃藥了好幾年,可夢囈的情形越來越嚴重,焦慮症的程度也開始惡化了。

「不好說。」他看著螢幕,敲著鍵盤,「有些人會好;有些人……,只會更嚴重。」

他還是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,但是從他的語氣裡,我知道,我是那個越來越嚴重的病患,即使每天定時吃藥,我的每一個晚上,都得再做那場膽戰心驚的嗜血惡夢。

一個人躺在血泊之中,已經失血過多而休克了,那血如水柱般的鮮血,不斷從各處撕裂的傷口中噴湧而出,沿著我手掌上的紋理,染進我手上密密麻麻的紋路。

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聞到鮮血的味道了,我已經聞了十年了。我的嗅覺仍然沒有麻痹,那是一股屍體腐爛些時日的腐臭味,那股味道瀰漫在我的鼻尖口好久了,我不知道要到何時,才能稍微恢復到,呼吸到新鮮空氣的能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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